三、遗失之爱

今年春天,我们商讨了一个计划。家里每一个人,以及弟弟、妹妹家中时间上允许的,所有近亲一起陪着母亲到稍远的地方赏樱。算是庆祝母亲八十寿辰的小旅行。先到川奈度假大饭店[6]住一宿,然后绕到下田[7]在那边新近开幕的饭店过夜,接着搭车越过天城山[8],回到老家所在的村庄。计划中我们回老家是要一起祭扫父亲的墓。我们提前一个月就预订了饭店房间,同行的人数也早都决定好了,但一直没有告知母亲。这是依照桑子的要求,因为只要让母亲晓得有这个计划,她就会每天从早到晚提这件事,不断重复问“到底什么时候要去”之类的问题,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烦不胜烦,所以希望到最后一刻才让母亲知道。出发前一天,我们才将这个构想告诉母亲。

尽管如此,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四月初她就晓得将会和大家一起去伊豆赏樱。出发前几天,她每天早晚都会打电话到我家。桑子开了一家美容院,每天都要去店里工作,母亲就是趁桑子不在的时候打电话来的。看起来母亲非常在乎我们的行程是不是包括回老家一趟。不管谁接的电话,都会跟她保证一定会经过老家,她听了就会说“哦,是吗,那就太好了”,然后立刻忘得一干二净。

出发的时候简直乱成一团。桑子和母亲前一天先到我家过夜,那是因为母亲很怕我们到时丢下她就走,一直焦虑不安,为了让她放心于是采取了这个措施。那天,我们分乘两部轿车前往东京车站,当车子走到离家不远的转角时,母亲突然说道:“哎呀,忘了拿很重要的东西,不过这也没办法,算了算了。”问她忘了什么,她说是手提包。坐在驾驶座旁的桑子说:“没这回事,因为怕忘记,我在玄关亲手拿给了母亲。”车停下来,大家在自己座位附近搜寻,却一无所获。我让车子再开回家。母亲的手提包挂在玄关侧边一棵杜鹃的枝干上,提包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叠好的手帕和手纸。完全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将提包放在那里。

弟弟夫妇和两个孩子在东京车站等我们。桑子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妹,他们夫妻因为有事不能参加这次旅行,但就读高中的女儿和去年大学毕业在证券行工作的长男,应该会过来才是。由于他们还没到,母亲为此非常焦急。当我托运行李的时候,她就在周遭过往的人群中不断搜寻,有时好像在车站大厅的杂沓中发现了孙子的身影,突然就会往那边巍巍颤颤地走过去。我叫长男和次男负责看好他们的奶奶。由于那两个孙子一直没有出现,母亲脸色非常不安。当次男安慰她“还有三十分钟才会发车,不要担心”时,她突然大声叫道:“哎呀,手提包呢!”大家不约而同转头,看到她正在四处寻找。“在我这里啊。”小女儿说。长男轻声提醒小女儿:“你拿了就要让我们知道一下,免得大家跟着担心。”母亲听了就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拿就好。”不晓得谁立刻用坚决的语气说:“奶奶不可以!”

说着说着两个孙子也到了,于是一伙人开始往站台移动。母亲没走几步就停下来,说谁谁谁不见了,弄得大家胆战心惊。每次两个儿子不是好言安抚她,就是念她几句。被孙子念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坐上开往伊东的电车,启动后,一直忙着担心别人这个那个的母亲突然安静了下来,端坐在座位上,手置于膝上,望着窗外。她专注地欣赏沿途风景,仿佛这是搭车的礼仪似的。隔着点距离看来,把脸转向车窗的母亲和上车前不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像一个没有人陪伴、单独搭乘电车旅行的老太太。

抵达川奈饭店后,我们一行分别入住可以眺望拥有开阔草坪庭园的面海房间。正好是樱花盛开时节,就赏樱之旅而言真是太完美了。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一丛丛盛开的樱花就像人造贴花,一动也不动地分布在庭园的各个角落,有如调色盘上的斑斑点点。虽然看不到海,但随着风力变化可以不时听到海浪声传来。

晚饭前的时间,我们分成几组,各自在广阔的庭园散步。到了饭店,母亲就忍不住一直抱怨:“这就是伊豆吗?伊豆哪是这样的?”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女眷们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很漂亮对不对?”母亲的响应却是一种“尽管你们都说很美,可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的态度。这种时候母亲的表情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故意唱点反调,看起来既像十岁的女童,也像她的真实年纪、一个八十高龄的老妈。

七点钟,在大餐厅一角将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成为我们的晚餐席,不拘大人、小孩各自随便找了个位置吃将起来。只有母亲一个人端坐正中央。大概有点累了,她只喝了些汤,其他的料理几乎都没动。她话说得很少,但始终面带微笑。这么多人为了她而会聚同乐,心里面好像蛮得意的,从这点上看来,和亡故父亲的个性简直南辕北辙。

聚餐之后,大家先回房间稍作休息,不久又都先后出去闲逛了。我和弟弟同房,两个人难得见面,就留在房间聊起天来,是一些亲兄弟间才会有的对话。白天的时候总是有人在房间进进出出,现在没人了,两边的房间也是静悄悄。弟弟临窗看了看庭园,说大家好像都观赏夜樱去了。听他这么说,我也走到窗边朝外看。女眷和孩子们分成两组还是三组,正横过被灯光照得通明的草坪。离旅馆建筑比较近的樱树有打到灯光,就像草坪上的装饰画一样,从背景中浮现出来,但草坪另一端距离较远的樱树,则完全隐藏在夜色之中。记得大家在餐厅曾经谈到,黑暗中的几株樱树才是最有看头的,他们现在应该就是要去那边。

不久弟弟下去大厅柜台。弟媳有事,明天一个人要先回东京,我想他是要去处理车票预订的事。房间只剩下我之后,就听到隔壁房间好像发出细微的声音。照说不会有人留在那边,可我又想会不会母亲并没有出去。仔细一想,刚刚从窗户看到的那几组人影里面,并没有母亲。

我赶快出门走到桑子和母亲同住的隔壁房间,一碰门把,门立刻开了。进去一看,母亲坐在离窗户比较远的床上。她的姿势就像白天搭电车时一样,安静端坐,手置膝上。

“刚才阿修过来邀我,我说我想留在这里休息。”母亲说话的语气,好像一个人被留在房间感到有点委屈。阿修是我的长男。我想先陪陪母亲,于是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立刻注意到前面的桌子上放着那只手提包。我拿来打开看看,里面只有一本微微破损的笔记簿,此外什么也没有。我对母亲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呢。”母亲回说:“才不是这样,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定是桑子把东西放到她自己的提包了。”母亲说完,好像有点在意,歪着身子准备下床来;我制止了她,她也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好。我取出手提包中的笔记簿打开来看,是香奠账。父亲的笔迹,一边写着人名或家号,对应的栏目上则记下金额。最前面一页日期可以回溯到昭和五年[9]。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意外的地方看到意外的东西,不禁抬头望着母亲:“为什么要把香奠账带在身边?”

经我这么一问,母亲答道:“里面真的有放吗?我完全不知道啊,就这样带过来了。”母亲就像做恶作剧被抓包的小孩一样,一脸不好意思,又想下床来把它拿回去。我把手提包交给母亲,又回到窗边的座位上。“好奇怪哦。我都不知道耶。大概是桑子放的吧。”母亲说完,故意装出一副想不通的样子。大概是想强化自己的辩解。桑子不可能把那种东西放进去,一定是母亲自己放的,而且也不是因为不知情才带了出来。

弟弟走了进来,“住宿的客人非常多,但每个房间都空荡荡的,应该都赏樱去了吧。”他边说边在我对面坐下。“明天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你们准备到哪里去玩啊?”母亲把手提包藏到背后说道。大概很怕我在弟弟面前又谈到香奠账的事。也不知道是第几遍了,我还是跟母亲耐心解释明天以后的行程,并且说要去祭扫父亲的墓,不过山路较陡,母亲恐怕是上不去的。

听我这么说,母亲身体前倾,状似在整理床单的褶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扫墓我就不去了。那边山路走起来很滑。我是想,今后对你们父亲尽义务的事我就都免了吧。一辈子已经做了很多,这样应该够了。”母亲很难得像这样一字一句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表达出来。我望着母亲,好像在看一个珍贵的东西。她好像突然又从十岁的少女回到了有了心思的大人。谈起父亲也是非常罕见的。这时,她抬起头来,并没有看我们,而是凝视着空间的一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突然又说道:“下雪的时候曾经出去接他。和隔壁的太太一起去的。道路都冻结了。”

从她的语气和表情,可以看出来她正沉浸在回忆之中。虽然是在跟我和弟弟说话,却比较像自言自语。她是在讲去什么地方接父亲的往事吧。母亲生涯中有若干阶段和雪国有关。比方生我的时候是在师团所在的旭川[10];父亲接到退职令的最后任地,是当时师团所在的弘前[11];并且在金泽[12]也待了两年。因此母亲所谓出去接父亲,大概是这些北方都市中的一个,但不确定是哪里。

接着母亲又用同样语气说道:“阿修他们好像都带便当,以前我也是每天都要准备便当,为配什么菜伤透了脑筋。”我和弟弟都静静听着。这种时候我们只能保持沉默。母亲接着说:“还要擦皮鞋。军人的长靴擦起来可费力呢。”我总觉得现在母亲的头脑里面,好像有些部分正被一道X光之类的东西照射着。一道尖锐的光之箭刺进了母亲的头部,只有被照射部位所储存的记忆会重新苏醒过来,然后母亲将它们一一撷取,化成语言从嘴里说出。母亲一生中从不曾有意识地回忆过往。她的所有回忆,无一不是自然涌现。此刻的母亲却不是这样。她把父亲所带给她的辛劳记忆片段,从自己的脑中给拉了出来。讲话的语气有点哀怨的调调。

母亲停止说话时,弟弟插话道:“奶奶,在弘前的时候,大家曾经一起去城堡赏花对不对?”弟弟留意到母亲净回忆和父亲生活中比较辛苦的一面,所以试图也引出其他比较愉悦开朗的话题。母亲并没有随他起舞,只说:“嗯,有这回事吗?”然后转头看着我们。转过头来的母亲,脸上一点也看不到刚才全力思考以牵引出记忆时那种紧绷的表情。

“金泽卫戍病院的庭园举办过园游会,有没有?”弟弟又问道,可是母亲不为所动。

“还有,军医们的家族也会聚在一起,大家玩得好开心哦。”

“也许有吧。”

“抽奖的时候奶奶还抽到第二大奖呢!”

“哪有,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哦。”

母亲非常用力地摇了摇头。大概真的是毫无印象了。

“那,还记得这个吗?”

弟弟逐渐兴奋起来,努力回想一些母亲肯定非常开心的昔日片段,不停地向母亲求证。可是母亲几乎都不记得了。偶尔有些她还有印象,但也只是非常淡漠的记忆片段罢了。才没多久,母亲一方面对于要一一回答弟弟的问题感到不耐烦,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对大片的记忆空白感到不好意思,于是自顾自地说“哎呀,也该睡了”,随即躺了下来。

我和弟弟趁此退出了母亲的房间。弟弟建议不妨去庭园走走,我说好。从饭店建筑出来,到宽阔的庭园边上放眼一看,许多应该是住宿客的影子,像小小的造型,散落在不同的角落。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为数不少。我们的家人应该也在其中,但难以确认。草坪上是亮晃晃的灯光,人反而看起来很渺小,而且僵硬不搭调。

夜晚的空气既不热也不冷,拂过脸上的微风带着海潮的气息。我和弟弟走入灯火中,直直穿越草坪,向着右手边远处两排樱树走去。弟弟边走边以稍稍激动的口吻说,母亲现在把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愉快部分完全忘光了,偏偏只记得不开心的地方。人老了大概都会这样吧,他对母亲的状况下结论说。弟弟从离开母亲房间后,好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看看古老寺院的柱子就知道了,时间一久,材质比较松软的部分会消磨凹陷,只剩下比较坚实的纹理留下来。人差不多也是这样吧,欢乐的记忆逐渐模糊,那些痛苦烦恼倒记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我想这样解读也未尝不可。以母亲目前的情形,头脑算是难得的清醒,她从深邃的记忆深渊中汲取出来的,是下雪天出门去接父亲的辛劳、准备便当的辛劳、擦军靴的辛劳。作为可以不再去祭扫父亲坟墓的理由,母亲把这些辛劳的记忆翻出来,列举给我们看。不过,我倒是和弟弟有不太一样的想法。我也是在离开母亲房间后,和弟弟一样,对今天晚上所看到的母亲,不停地想了又想。

母亲遗失了所有关于欢乐的记忆。同样的,不愉快的记忆也消失无踪。她失去了父亲的爱,以及对父亲的爱;父亲对她的颐指气使不再,而她对父亲的冷淡也无存。就此而言,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借贷关系是彻彻底底清理一空了。母亲今天晚上追忆起接父亲、擦军靴、做便当等事情,基本上不能说是苦差事吧。她实际上做这些事的年轻时代,一定也不会把它们当作苦差事。虽然不是什么劳苦,可是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回头一看,有如长年堆积的尘埃一样,那些事也就变成相当的重量积压在母亲的肩上。活着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尘劳,飘降到我们肩上,而如今的母亲正在感受它的重量吧。

我暂时没有和弟弟分享我的想法。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的樱花树下。盛放的小小花蕊成簇成簇地呈伞状遮覆在我们上方。强烈的灯光并没有照到这个地方。附近只有一盏户外景观灯,淡淡的夜色包围着花朵,可以看到花蕊透着一点紫晕。

这个时候,好像追赶之前的想法一样,心中又涌现出另外一个想法。尘劳这种东西,或许只会积压在女性的肩上,那是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无关爱恨,做丈夫的只会留给自己妻子的东西也说不定。一天天,说不上是恨的恨意缓缓积存在妻子肩上。如此一来,丈夫成为加害者,而妻子就变成了受害者。

弟弟的催促,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来,我们离开花下,准备回到旅馆房间。远远可以看见旅馆那偌大的一栋建筑中,每一个房间都发出煌煌灯火。母亲就在那些明亮房间中的一间。她在我们离开时是躺着的,不过我想现在她多半又从床上坐起来了吧。老衰的母亲内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构造,我无从得知,但母亲现在肯定端坐在床上,关于这点弟弟并没有说什么,但这大概是只有作为子女的我们可以确定无疑的事。


[1] 伊豆,泛指本州岛中部介于骏河湾和相模滩之间、面向太平洋的半岛,地理上属于菲律宾海板块最北端,行政区划上属于静冈县,以温泉闻名。
[2] 在日本,“养子”为“养子缘组”的简称,收养人将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纳入户籍收为养子,在民法上具有等同于亲生子的地位。通常是为了与自家女儿结婚、继承家业,类似入赘。
[3] 浪人本意为没有主人、失去俸禄的武士,现在多指失业,或考试失利、暂时没有学校就读的学生。
[4] 明治二十六、二十七年,相当于1893、1894年。
[5] “一高”乃“日本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简称,为今天东京大学教养学部、千叶大学医学部及药学部前身,位阶高于现在的高中。
[6] 川奈度假大饭店,位于静冈县伊东市的老牌高级度假酒店。
[7] 下田,位于伊豆半岛南部。
[8] 天城山,横亘伊豆半岛中央的山脉总称。
[9] 昭和五年,即1930年。
[10] 旭川,北海道第二大城,战前为旧陆军第七军团所在地。
[11] 弘前,青森县地名,为日本最大的苹果产地,旧陆军第八军团所在地。
[12] 金泽,石川县首府,为著名美术工艺之都,旧陆军第九军团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