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忆的母亲与俊马先生

父亲殁后立刻要面对的问题是,母亲今后生活的安排。父亲过世之后,母亲独居故乡的老家。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里面,大妹住在三岛,我、弟弟、小妹则散居在东京市区。母亲完全没有意愿离开随父亲退隐后一住三十多年的老地方,但从儿女角度看,任由老耄的母亲独居也不是办法。母亲的身体非常好,虽生得矮小,腰杆却不见弯曲,稍一活动即脸泛红光,一点儿也不像个高龄老太婆。眼睛方面,不用戴眼镜就可以读报纸;臼齿虽然缺了一两颗,假牙却是一颗没装过。身体固然很健康,可是她从父亲去世前两三年开始,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同样一件事会一再重复说个不停。父亲似乎对于丢下母亲一个人显得非常不放心,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只要有人来探望他,他都不忘拜托人家好好照顾母亲。我对父亲如此放心不下母亲感到有些不解;等母亲独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为何会这么担心。不和母亲住在一起不知道,只要同住个几天,就会发现母亲头脑受老化侵蚀的严重程度超乎想象。待在她身边五分、十分钟听她讲话,大概不会发现什么异状,但只要对坐个一小时左右,你就会发觉听到的尽是同样的内容。

不管是她自己说的话,或是别人的响应,她似乎瞬间忘个精光,才没多久,又开始重复刚刚的内容。她的遣词用字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所触及的话题,对迥异于父亲、自年轻时就善于交际的她而言,也很正常。当她在寒暄问及别人的近况时,表达的方式总是具有一种母性的温柔特质。因此如果你只听这么一次,绝对不会相信她的头脑由于老化已经部分锈蚀。直到目睹她以同样表情一再重复同样的话,才不得不接受那是异常。

一直到父亲逝世周年忌之前,母亲都是和犹如孙辈的年轻女佣一起住在老家。等周年忌结束以后,经过一番劝说,她才百般不情愿地移居东京,入住小女儿、也就是我最小的妹妹桑子家。由于某些缘故从夫家搬出来,开了一家美容院养活自己的桑子,同意把母亲接来同住。东京还有我和弟弟两家,但与其让媳妇照顾,母亲宁愿选择女儿。住进女儿家,是母亲同意移居东京的条件。住到东京以后,母亲同样一句话说了又说的现象更加频繁了。每次桑子来我家,总是提到对这件事的无奈。实际上就像唱片坏掉跳针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同样的事情反反复复,停都停不下来。我为了让妹妹可以休息喘口气,偶尔前去迎请母亲到我家来住。可是才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她就闹着要回去。就算我们半强迫地将她留住,也不会超过三天。我也好,家里的人也好,都注意到母亲的健忘症以及同一件事说了又说的症状,每一次都比上次来时严重许多。

“奶奶的脑子到底是坏掉了。”正在大学就读的长男说过这样的话,实际观察母亲的状况,确实是像一台坏掉的机器。不是生病,而是部分故障。因为不是全坏,坏掉的只是一部分,还有其他部分尚称完好,正因为如此应对起来反而更加棘手。好的、坏的穿插夹杂,你分不清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有病。很多事情见过即忘,有些则记得牢牢的。

母亲住在我家的时候,一天中会出现在我书房几次。当走廊传来那独特的拖鞋声,我立刻知道,母亲来了。她会很见外地说“不好意思,打搅一下喔”,然后走进我的书房。她虽然已经想好要对我说的话,但每次总是先从讲过不知多少次的:故乡那边什么人家的女儿要结婚了,不能不包个贺礼;谁谁谁说了什么事,希望你也知道一下,诸如此类的话题开场。对我们来说都是些琐细不要紧的事,但母亲却念念不忘一再提起,显然对她来说这非常重要。

等到出现在书房的次数一多,母亲就会开始相信她本来就是为了这些事情来找我的,但她的表情看得出有点心虚,语气也有些踌躇:“是这样啦……”这时我会抢先说出她想说的话,于是她就会现出“果然已经说过了”的害羞如小女孩的表情。为了掩饰难堪,她转身离开房间前往走廊,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穿上木屐,走到庭院里。不久就会听到她和别人聊天的爽朗笑声从庭院传来。但是再过一两个小时,她又会为了跟我说同样的话而出现在我的书房。

母亲不断重复同样的说话内容,想必特别在乎这件事,如果能够消除使她放不下的根本原因,一定可以让她不再绕着这个话题转。我和其他家人都这么认为,有一段时间也朝此方向努力。如果母亲担心的是送礼的问题,妻子美津就会把礼物拿给母亲看过,然后当着她的面包好,再拜托帮忙做家事的太太拿去邮寄。可是这样做并没有让母亲放下挂心的事。美津包礼物的时候,她会在一旁紧盯不放,嘴巴念着“谁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真的寄出去了”之类让人不舒服的话。这种时候的母亲实在教人又爱又恨,却可以从中看出她行为里面哪些是自然的,哪些又是刻意造作的。她就像狠下了心似的把那件事拿出来说了又说,停也停不下来。看到这样的情景,谁都会觉得她只是故意唱反调。尽管母亲是在唱反调,却没有什么恶意。过一两个小时,她就会把美津当面包装礼物或是其他种种事情忘个一干二净。

不过在母亲脑中,坏掉的唱片并不是一直重复同样的内容。一个占据她脑中好一阵子让她不断提起的名字,会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被新的占据者取代。对母亲情况最为熟悉的妹妹桑子,对母亲脑中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好像也是毫无头绪。母亲到昨天为止曾一次次提到的事,从今天起突然不再成为话题。话题一旦被她抛到脑后,即使我们试着提醒她,也是徒劳。母亲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毫无反应。新的占据者为什么会进入她脑中也是个谜。母亲不断重复的内容范围非常广泛,有的是她希望我们替她做的事,有的只是单纯报告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或者就是回忆遥远的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至于那些内容为什么会像唱片跳针般频繁刺激母亲的意识,原因依然不明。

当我开始留意到母亲口中不断出现明治二十六、二十七年[4]前后以十七岁之龄早夭的亲戚俊马的名字,是去年夏天的事。那天晚上,我在筑地的料亭招待客人,回到家中已经过了十一点。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坐,就听到隔壁传来间杂着孩子声音的母亲的讲话声。我对妻子美津说:“好像是奶奶来啦?”我们家的人,包括我,还有我的弟弟妹妹,都称呼母亲为奶奶。“是啊,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她吹来的。”美津笑着说。傍晚时分桑子来电,说母亲难得主动提起想来我们家。虽然知道她一如以往隔天早上一定说要回去,可是她话一说出口就没得商量,所以就赶忙开车送她过来,换我们照顾她一下。

“我们当然知道奶奶非常喜欢俊马先生,可老是俊马先生长、俊马先生短的说个不停,实在太丢人了。都已经八十岁的人啦。”就读高三的小儿子把“都已经八十岁的人啦”的“啦”说得特别用力。

“我有说喜欢吗?”是母亲的声音。

“哎呀,奶奶耍赖!奶奶不是很喜欢俊马爷爷吗?咦,难道是讨厌?老实说,一点都不讨厌吧?”

“什么俊马爷爷,叫他爷爷听起来好怪,他不过像你这样。”

“如果还活着,大概快九十了吧?”

“是吗,应该还不到吧。”

“不是说和奶奶差七八岁的吗?”

“那是说他如果还活着,但是他早就死了,所以不能这么说。倒是跟你现在差不多。不过,虽然年纪差不多,可是他比你们温柔体贴多了,头脑也比你们好得多。”孩子们爆出“哗”的一阵笑闹,压过了母亲说话的声音。不知是谁笑得头往后一仰碰在了纸拉门上。说话的是二儿子,但同时也听得到读大学的大儿子和读中学的小女儿的笑声。在孩子们的笑闹中,好像为了配合他们的高昂气氛,也传来母亲夸张的笑声。真是热闹到不行。

“这些家伙这样逗老奶奶不好吧。”听我这么说,美津答道:“奶奶才过分呢。每次来我们家,总是抓着孩子们俊马先生这样、俊马先生那样的说个不停。”“都说些什么呢?”“说俊马先生个性温柔啦,是个十七岁就考上一高[5]的高材生,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成为不得了的大学者什么的,你看,说这些不是让孩子们更想逗弄她吗?还夸说俊马有一个弟弟武则也很优秀,但没有哥哥那么厉害就是啦。前不久爸爸忌辰那天,我们不是请奶奶过来共进晚餐吗?那时她也是三句不离俊马先生,我就说,不要这样一直提俊马先生了,爸爸的事情多少也应该讲一下,否则对他老人家就太过意不去了。”

母亲开始不断提起俊马先生的事我完全不知道。美津对此觉得很不可思议。“奶奶谈俊马先生已经好一阵子了,你都没听说过吗?也许她不想在自己儿子面前说。——奶奶看起来很喜欢那个人,相当喜欢。”“真没想到。老爸大概一直被蒙在鼓里吧。”我说。

关于俊马和他的弟弟武则这两个名字,以及他们和我们家族似乎有些亲戚关系,我当然多少有些印象。他们应该算是母亲的堂叔。母亲的爸爸,也就是我外祖父,和俊马兄弟是堂兄弟。这对兄弟因为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于是住到外祖父家,成为母亲的青梅竹马。俊马进入第一高等学校后不久亡故,弟弟武则也是在同一所学校修学中不幸夭亡。两个人都是在十七岁那年过世的。由于十七岁就能够就读一高,所以兄弟俩真的都是母亲所说优秀高材生也说不定。故乡的家族墓园东南角上立着两名少年的墓碑,不过只有哥哥改用了我们的家姓,弟弟却没有。我从小就知道家族墓园里面好像有嫡系之外的逝者葬在那里。

当我知道母亲频频提到俊马后,开始不着痕迹地加以留意。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母亲把俊马说得像自己爱人似的,而且老是说个不停,连来家里帮忙的太太都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桑子,桑子说奶奶也绝对不会在她面前提的,不过他们的关系,在老家和亲戚之间却是尽人皆知。她不跟自己的小孩提,应该是有所顾忌吧。奶奶看起来现在还懂得分别某些事情的样子。桑子这么告诉我。

虽然母亲一直提俊马,但所说的内容其实简单到不行:温柔啦,优秀啦,有一天他正在读书的时候,看到母亲从庭院走进敞廊,就对她说“上来也没关系哦”。大概就这些没有别的。当时母亲应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有人跟她说“上来也没关系哦”,对犹是小女孩的母亲而言,或许是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情景。除此之外母亲并没有说什么。没有说倒不是有话想说却没有说,恐怕是除了这几件事以外,其他都记不起来了。在所有她关心的事情里面,只有对俊马的种种,不管时隔多久,都没有从母亲脑中消失。在这一点上,和母亲脑中其他的占据者是不一样的。

每当我和弟弟、妹妹在一起时,常常提起这个话题。母亲在少女时代恋慕过亲戚中早夭的高材生,这是我们一致的意见,此外没有其他可能。从俊马那边已经改用我们的家姓看来,或许他们从小就被指腹为婚。还有每次谈起这个话题,一定有人说,即使如此,把共同度过一生的父亲忘个精光,然后俊马先生这样、俊马先生那样的,俊马先生一边倒,实在伤脑筋啊。这些说法每次都是被笑声打断,但确实有些难以理解、超乎我们想象的东西,存在于母亲身上,直到如今才展现眼前,让我们倍感惊讶,也难免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我眼里的母亲和过去稍稍有点不同。

我和弟弟妹妹们对于母亲一辈子把少女时代的淡淡恋情深藏心底这件事,已经过了会觉得不舒服的年纪。即使父亲在地下有知,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慨吧。哦,有这种事吗?然后就让它过去了。想想已经事隔七十年,不管是我、弟妹们,还有家人,虽然嘴巴上还会说“真是让人伤脑筋的老奶奶啊”,其实大家心里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坦。

我不准孩子们戏弄他们的祖母,但母亲自己一来到家里就好像宣布新发现一样,跟他们开始讲“那个俊马先生啊——”,孩子们起初都是一副“又来了”的不以为然的模样,可等母亲越说越来劲,他们再也忍不住非要说几句。母亲只要一提到俊马先生,脸上就会浮现独特的羞赧表情:其实不应该说的,不过,稍微说一下也无妨啦。一种有如少女撒娇般的语调。由于母亲自己完全忘记这个话题已经讲到孙子们耳朵长茧,以致每次她的态度都好像这是首次提起一样,有种迷人的新鲜感。

每当母亲开始说起俊马的事,我就注视她的表情,带着观察昆虫触角动态的兴味。当然,母亲在我面前是绝口不提这件事的,我只能在母亲和孩子们对话时,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瞄:一点看不出无所顾忌的样子,母亲总是带着踌躇、羞涩,以及只有说话时才会有的苦恼表情。母亲这样子,让我深深相信她在少女时代喜欢过俊马少年,而那种思慕之情一直持续到如今的高龄,这使我不禁感慨万千。被时间所侵蚀的母亲,言谈与表情却带着一种与老衰无关的哀愁。老年人独特的乐天笑声也好,偶然瞥见的释然表情也好,我们都应该有退后一两步默默注视的必要。

“有人说,女人即使生了小孩,也不可完全相信她的心,是这样的吗?”我曾经问过妻子。

“嗯,或许是这样吧,奶奶大概不是特例。”美津说这话时的眼神,好像在触探内心深处。她也透露当她看着母亲,很难不浮现“人生一世,无非徒然”的想法。到底是值得,或是徒然,端看你审视的角度,你要说作为一辈子的结发夫妻、肉身的联结,等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可以,但从即使是细微难以察觉的精神爱恋,都可以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而不会消失的情况看来,你也可以说,人生一世,并非徒然。不管是哪一个想法,就像母亲的哀愁神情一样,我和妻子的对话中,也充满了伤感。纵观人的一生,确实有些时候让人感到活着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我不得不接受并相信,这也是我眼中的现在的母亲——一个活到八十岁的女性的结论。

去年夏天,美津的母亲在广岛的二女儿家,也就是美津妹妹的夫家过世了。我这边有着长寿的遗传,妻子那边也是长寿家族——美津的父亲在战争末期和家父一样以八十高龄去世,她母亲则享年八十四。刚入夏的时候我们接到病状恶化的通知,美津即刻兼程赶到广岛,照看了半个月左右,并于岳母弥留时随侍在侧。我因为染患重感冒没有去参加告别式,五月的探病之行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岳母。

美津在葬礼后又在妹妹家待了大约两个礼拜。对一向不喜欢离家太久的美津而言实在罕见,一方面母亲走后需要整理遗物,而且多半是想,母亲不在后和妹妹长时间共处的机会,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美津回家当天的晚餐席上,谈到了她母亲临终前的一些事。她用仿佛是“所有的奶奶都一样”的语气,向我和孩子们描述了广岛母亲的情况。

岳母去世前一个月,开始呼唤曾经如母亲般抚育她的姐姐的名字:姐,给我开水;姐,给我吃药。不管想做什么都会呼唤姐姐。她卧病将近一年,去世之前头脑可以说比身边的谁都灵光,每天早上不忘指示别人代她向放着亡夫牌位的佛坛供养清水,有时还会趴在榻榻米上对前来探望她的人行礼致谢。没有一天不提到十几年前过世的亡夫:我的老伴这样那样、如何如何。突然有一天,嘴里不再出现关于老伴的事,一个字都不再有,而开始只呼唤姐姐的名字。她呼唤姐姐的时候,用的是年幼小妹向姐姐撒娇的语气,这种撒娇的声音出自八十四岁的老太婆之口,身边的人都觉得怪怪的。

“我去的时候,她也把我当作姐姐呢。——姐,您来啦?”听到妻模仿的语气,长男说道:“哇,超恐怖!”“其实一点也不恐怖。年纪那么大了还发出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稚气声音,温柔而甜美,连看护都觉得很感动,瞧,开始呼唤姐姐了。——之后她逐渐返老还童,死前两三天终于回到了婴儿期。她含着手指吸吮,好像吃奶一样。根本就变成婴儿了嘛!”

我无法想象八十四岁的老婆婆吸吮手指的模样。据说岳母临死前,身体渐渐萎缩,所以看到她返老还童的过程,或许周围的人并不觉得这现象有什么不自然。美津又说:“我看到广岛奶奶的情形,终于可以了解我们家奶奶是怎么回事了。我觉得奶奶也是在返老还童的过程,而现在正停留在十岁左右。一定是这样没错。她不是忘不了俊马先生,而是回到与俊马先生一起游玩的十岁时期了。”

美津这个看法,我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仔细想想,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小女儿说:“这么说奶奶真的是十岁呢。你们想想看,那是她还没跟爷爷结婚的年龄,当然不会提爷爷的事了。她根本还不认识爷爷啊。”次男接着说:“广岛奶奶跳得比较快,突然就变成少女,接着是小孩,再来是婴儿,然后就死了。我们家的奶奶身体好得很,说不定会停留在十岁好几年哦。俊马先生的事恐怕还有得说呢。”长男说:“所谓返老还童,就是过去不断消失的过程。如果完全消失的话可能很好玩,可要是还有一些部分不会消失,那就很伤脑筋:只有对自己不方便的部分消失,留下的都是自己喜欢的部分。——话说回来,我们真是太对不起奶奶了,让她被误会了这么久。”

我一边听家人的对话一边想,不知道把岳母的情况直接套用在母亲身上是否正确,不过人似乎一进入老境多少都会有这样的现象,母亲也不例外吧。过往的一部分完全消失无踪:关于父亲的记忆,只能说母亲好像已经一无所存;对自己子女的关心程度和年轻时期比起来,也所剩无几;她对孙子们有没有感情甚至也说不准。这样看来,或许母亲是让橡皮擦将自己一路走来长长的人生之线,从一端开始抹除净尽了。当然这并非出自母亲的本意,拿橡皮擦的是老衰,教人无可奈何的老衰。它将母亲数十年的人生之线,从最近的地方逐渐擦拭一空。

父亲到老好像毫无失忆的迹象。父亲的人生犹如一条非常明显的粗黑线条,晚年既没有倒退回十岁,更没有变成婴儿。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握着他的孩子我的手,然后结束自己八十岁的生涯。尽管如此,在他临辞世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前,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让老衰拿着橡皮擦,将他生涯的某些部分抹除了也说不定,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总而言之,因为有这样的事,我向弟妹们发表关于母亲回到十岁的看法:“大概奶奶过几年也会吸吮手指头吧。如果变成这样,不是很可爱吗?”

桑子妹妹说:“那你们知道奶奶近来最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吗?奠仪呐。只要听说老家什么人过世了,就整天吵着要赶快送奠仪,直到她相信我们确实已经汇款了才会罢休,真是受不了啊。拿着从以前到现在的香奠账,谁谁给我们多少,谁谁谁又包了多少——可是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亲疏远近的变化导致有些家族和我们也不再行庆吊,可是奶奶完全不理解;何况币值和过去也差很多,这她也不管。——这哪像是十岁的人啊。”

和母亲一起生活、最了解母亲日常起居的妹妹提起奠仪的事,我和弟弟这才明白不能将母亲的情况简单归类为返老还童。妹妹接着说:“奶奶说到奠仪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正常到不行的老太婆。死等于奠仪,一听到谁死了,立刻反射式地说一定要回送人家奠仪,好像欠了人家多少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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