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返乡

母亲在东京居住的后期,偶尔会因为感冒或头晕而卧床一两天,大家都认为毕竟年龄到了,可等她搬回故乡后却没有再这样过。她脸色红润得叫人难以置信,身体每天从早动到晚,忙个不停。遇到别家的婚丧喜庆她都吵着要去,让相关的人感到为难。跟她讲八十多岁的老人不必再抛头露面了,她也不听。不时会有邻里间的通告板送来家里,她就拿着出门传给下一家。从没见她走路是慢慢来的。她会这样,肯定是心里觉得现在身上负有一个任务,但也不单如此,对她而言,大概快走比晃悠更让她那堪称勇健的身体感到畅快吧。由于过目即忘,每次她把通告板送到下一家,其他家人为了了解通告内容,还得特别到邻居家走一趟。真是越帮越忙!

母亲就是这样健康,完全不知疲劳为何物,至少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每当家人在客厅聚谈喝茶的时候,母亲也会出席,瘦小的她陪坐在我们旁边,但视线却总是落在外面的庭院:一下说小狗跑到院子里去了,说着就站起来;一下又说叶子掉在庭院里了,然后又起身想去处理,根本坐不住。母亲每天好几次拿着扫帚和簸箕到庭院做活,不容即使是一片叶子散落庭院。冬天严寒时节家人不让她到院子里去,可是没办法整天看住她,母亲总是趁着大家不注意溜去院子好几次。看着在苔藓被冒出地面的霜柱高高顶起的庭院一角,娇小的母亲忙着清理尘垢,家人以为她一定冷得受不了吧,结果反倒像是锻炼一样,连感冒都不曾得过。

搬回故乡的第一年,她似乎多多少少恢复了一点记忆,但从第二年开始,她又退化到东京时期的状态,此后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恶化。母亲不断讲同一件事的次数比过去还更频繁。每次回去看她,一见面她问的总是同一个问题:路上有没有塞车?而且一直问个不停,思绪就是没办法从这件事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她这样既令人烦躁,也叫人神伤。在母亲看来,我返乡省亲这件事,她最关心的就是车行是否畅顺;一旦把这个刻录到坏掉的唱片上,就会一次又一次跳针回放。我从故乡要回东京时也一样。母亲一知道我要走了,与此相关的一些事就被刻录到唱片上去,在我真正辞别之前就重复放个不停。正因为这样,家人不管什么事都尽量避免让母亲知道,以致不管什么事对母亲而言,一定都像是突然发生一样。我的省亲也好,返京也罢,对母亲来说都是突发事件。

与如此状况的母亲共处的志贺子,在兄妹省亲的时候,也说出以前桑子在东京说过的同样的话。志贺子照顾了母亲两年后,大家都看得出她的疲惫以及明显的消瘦。更年期的健康障碍当然也是原因,但主要还是为了长期照顾母亲心力交瘁。母亲每天从早到晚缠着志贺子不放。志贺子在厨房忙,母亲就到她身边站着;志贺子在玄关接待客人,母亲也会过去凑热闹,和小孩子黏着母亲一模一样。只要母亲来到身边,志贺子的神经就处于紧张状态。可要是母亲不在身旁,没看到母亲的影子,她又得到处去找。如果在房子里面找不到母亲,她就屋前屋后地找。因为是在乡下,房子占地将近七百坪,偌大的庭园成了志贺子的噩梦。来家里帮忙的,除了从东京时代就开始照顾母亲的同乡女孩贞代以外,还有前几年老伴去世守寡的本家婶婶,人手不能说不够,但没有一个家人感到放心,只要人在老家,就一刻不得清静。

“奶奶,这个我知道,您已经说过好几次啦。”

如果是志贺子还好,要是贞代或婶婶这样说,母亲就会发火。虽然随发随忘,但动气的时候却是非常较真。对自己生的孩子好像不会这样,外人则是不可饶恕。动不动就骂人家“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或是“你最可怕了”之类口不择言的话,叫家人听了也心惊胆战。这种时候你会看到和老衰不同的一面——有一张老脸的娇生惯养小女孩。这和我们记忆中年轻时脾性刚烈的母亲的脸并无不同,只是稍稍变了一点样子而已。其实只要她不乱发脾气或情绪平静,她重复不停讲同一件事的时候反而看起来最祥和。当大家都在笑,她不晓得是自己惹人发笑,也跟着大家笑起来,这时候的她简直就像一个天真无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每次我返乡省亲,总是会看见母亲的两种面貌。

搬回故乡两三年之间,母亲的记忆从七十多岁、六十多岁、五十多岁一直到四十多岁次第消失,比东京时期表现得更为明显。陆续消失无踪的往日记忆越来越多,对于自己的老年期也好,中年期也好,既不曾回想亦未尝说出口。我们想方设法要将她某个时期的记忆加以恢复,在母亲身上设了诸多诱因,多半是毫无效果。

“没错,没错,好像有那回事的样子。”母亲说得好像多多少少有想起什么来,实际上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

“伤脑筋呐,奶奶。”每当有人这么说,她有时就会笑着答道:“真的是伤脑筋啊,没办法我就是痴呆嘛。”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虽然她说自己痴呆,这并不表示她自己承认或自觉痴呆。对于周围的人提出各种不妥当的问题造成自己的困扰,她大概抱持着“我只要这样回答,你们就会满足的吧,那简单,要多少有多少”的心理。从她未加修饰的话里面,可以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反抗。

母亲和担任军医的父亲一起,曾经分别在台北、东京、金泽、弘前等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所有这一切的记忆如今可以说消失殆尽了。因为她自己想不起来,属于那些时代的母亲的过往人生,也跟着被涂抹一空。不过,极为偶然地,当我们提到母亲空白时期的一些事情时,在一旁似乎听到了的母亲会突然插嘴说道:“对哦,这么说确实有这回事呢。讨厌,那真的是我吗?会吗?——话说回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周围每个人都看得出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真的惊恐表情。仿佛突然发现脚下的悬崖,不由得要往后退的样子,她顿时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神情迷离,头稍稍歪着,好像正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但也就是一下子,那种表情就不见了。

可能是因为回忆累人,也或许是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放弃了吧。就这样母亲丧失了从七十多岁一直到四十多岁期间的记忆,然而我觉得那些失去的部分并不像是整个被涂黑,反而比较像罩上一层雾气般朦胧。有些地方雾气较浓、有些地方较淡,此外在雾气之中还可以隐约看见一些难以清楚辨识的脸孔。东京时代的母亲和回归故乡之后的不同之处,大概就在于雾气的深浅吧。遮掩母亲过往人生的雾气越来越重,范围也日渐扩大了。

我们几个兄妹对于母亲这样抹消自己人生的方式,理解为她是逐渐倒退回到孩童的时代。常听人家说,年纪越大脾气越像小孩,我们眼中的母亲确实就是这样。她从七十八九岁开始,记忆由近而远地一点一滴消散,慢慢倒退至更早的时期,好像一年一年变得年轻了起来。

对于这种退返现象最早提出来的是我的妻子美津,那时母亲还住在东京。美津的母亲活到八十四岁高龄才去世,和我母亲不一样的地方是,她一直到生命后期头脑都不可思议地清楚,却在去世前半年记忆急剧丧失,与此同时快速地退回孩童时期。当周边的人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用一种独特的撒娇语气,呼唤小时候非常照顾她的姐姐的名字。到她死前两三天,竟然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模仿吃奶的动作。

“结果都一样,只不过我妈妈是一下变回婴儿,而这边的奶奶则是节奏比较慢。如果要回到婴儿时期,看样子起码还要二十年吧。”美津说。

起初我对美津的话半信半疑,但母亲回到故乡后,我、弟弟和两个妹妹很自然开始搜集周遭听来的各种相关讯息。也因为家有老母,所以不管谁碰到我们都会主动谈到老人的话题。

有段时期,我们兄妹几个在老家常常交换彼此听来的故事。

弟弟说,沼津[3]郊区的农村有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婆婆,过世前两三年开始打手球[4],也很爱玩扔沙包游戏,现在咱们奶奶大概也要开始玩纽扣弹珠了吧。桑子也从美容院客人那里听说,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婆婆,去世前两三年开始,用餐时间一到就等不及,两手捂着眼睛大声抽泣。这类的故事非常多。虽然大多是老婆婆的,但也有关于老公公的。这是我从在杂志社任职的熟人那里听来的,他父亲高寿九十,到去世那年已经完全变成一个小孩子,有一天突然把一些衣物用包袱一捆要离家出走。家人找到他的时候问他想去哪里,他说要回家。因为老人本来是人家的养子,想要回邻村自己的原生家庭去。听了这个故事不禁让人内心一阵凛然,不得不重新思考所谓人的一生这件事。

“每一个,突然间都变成了小孩子哩。但是我们家的奶奶,有时像是十岁左右,有时又像三十几岁。像她谈到俊马先生的时候,应该是落在十岁附近,可是最常提起的还是三十几岁吧,那时期的事情说得最多了。”志贺子一说完,桑子接着说:“住东京的时期好像也是三十来岁时的记忆特别多,如果现在也一样的话,那她还是停留在三十前后。这可不得了啦,到哪天才会变成婴儿啊?”孩子们也凑一脚,你一句我一句的,“那真想拜托奶奶退回到二十岁左右”,或是,“如果退到十五六岁也许就不会有现在这些麻烦了”,等等。

这时志贺子的丈夫明夫说话了。每天和岳母生活在一起的他自有看法。“奶奶的心境举止落在几岁虽然不清楚,但是也有单从年龄难以判断的变化,在这一年之间可以明显看得出来。奶奶对世上的事已经彻彻底底没有感觉了。认不出谁是谁来也还好,主要是她对来家里拜访的客人几乎毫无反应,以前是不会这样的。今年唯独碰到年轻女孩的时候,不拘对方是谁,一定问人家结婚了没,如果已婚,就会追问生小孩了没。对女性除了结婚和生育的话题,其他一概不关心。此外就剩下你们也知道的奠仪的事了。生死事大,可她一听到有人死了,马上就去找香奠账;认识的人死了脸上毫无悲伤的表情,只想到奠仪。”

听明夫这么说,想想也真是这样。母亲对致赠死者家属奠仪表现出异常的执着,是在东京时代的后几年开始的,但没有最近这么夸张,几乎是机械式的反应,听到哪里的什么人病得很重,就把人家当作必死无疑,拿出香奠账,确认必须回送的金额。不管看过几次,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尽管确定了金额,但是以前和现在币值早就不一样了,她也没有能力去换算。所以对她而言,看不看香奠账根本没什么差别,可是不这样她就坐立难安。

“拿了人家的奠仪,回送同样的金额,我想确实是人与人之间借贷关系中最基本的东西吧。虽然觉得怪怪的,但也言之成理。人不就是这样:出生、结婚、生育、死亡,仔细想想人生不过是这么回事。这和三十岁什么的并没有关系,和返老还童也没有关系。这一切,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听明夫这样讲,我们也一时无言。做人子女的看自己母亲难免多会往好处想,女婿明夫对岳母的观点,则是冷眼旁观,不放过细节。于是他可以正确地捕捉一个濒临失智的老太婆的所作所为。我突然觉得经明夫这么说,我对母亲的老衰不得不重新思考。明夫说“这一切,究竟该怎么解释呢”,确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想象母亲的头脑仅仅是一个提供坏唱片转动的地方,此外,或许还有类似小风扇的东西在那里转啊转,把母亲人生中不必要的夹杂物一一吹掉。开始这样思考后,再看母亲的脸,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我会一个个拿出来检视,然后一次又一次说个不停。一直说个不停没什么要紧吧?你们老说我丢三落四的,那是因为我想把那些不足挂齿的琐碎小事都忘掉啊。有什么事必须牢牢记住不能抛到脑后的?虽然去了台北、金泽、弘前等好多地方,但都没什么特别啊,我把它们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关于你们父亲的种种我也不记得了,当然,结缡一生,不能说都没有欢乐的时刻,但愉快也好、伤悲也好,毕竟都是梦幻泡影,忘掉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把别人都忘了,记忆一片空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男人我是不太清楚,但女人至关重大的两件事就是嫁人和生小孩了。所以女人才会老问这类问题,不然要问什么呢?奠仪的礼数就是要还。这是我们遇到不幸的时候拿的钱,人家如果遇到同样的状况,也要懂得回报人家。别人家里有人过世了,我们家里有人走了,这时致赠奠仪或收受奠仪,日子久了回头一看没有谁欠谁、也没有人占便宜,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人情义理。等我也死了,我可不想在冥府还被说是欠了谁一份奠仪!

明夫说的那些话,让我想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事,不过志贺子关于母亲和奠仪的特殊看法,又和妹夫不一样。

“奶奶不是动不动就为了奠仪而吵闹不休吗?最近啊,我都把香奠账藏在衣柜中奶奶找不到的地方。你们知道为什么?以前欠人家的奠仪之情一旦偿还了,奶奶就像泄了气一样仿佛随时要走。奶奶啊,她根本是被那些还没偿还的奠仪像是悬丝一样吊着呢。”志贺子说。


[1] 昭和三十四年,即1959年。
[2] 三岛,为静冈县中型城市。
[3] 沼津,静冈县著名港市、静养地。
[4] 日文汉字作“手鞠”,球形玩具,大小介于垒球和手球之间,以具弹性的蕨类纤维为芯,外面以丝线做几何形卷绕,过去是春节时才玩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