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指南

新书发布!井上靖名作《我的母亲手记》
新书简介:井上靖《我的母亲手记》
新书试读之《我的母亲手记》(1)
新书试读之《我的母亲手记》(2)
新书试读之《我的母亲手记》(3)

月·之·光

一、无常

在母亲八十岁那一年,因为想把关于母亲的事做个记录,于是,写出了既不能说是小说也不完全是随笔的文章《花之下》,描述母亲老衰的样态。很快五年就过去了,母亲今年满八十五。父亲是在八十岁过世的,算是高龄才亡故,而母亲又比父亲多活了五年;父亲死于昭和三十四年[1],到今天为止,母亲已经度过了十年的守寡岁月。

照说现在八十五岁的母亲应该比《花之下》八十岁的时候还要显得老态龙钟才对,但放在母亲身上还真不一定。不可否认她身体整个给人的印象或许有些缩小了的样子,视力变差了,听力也更加不灵光了,但体力并没有衰退的感觉。皮肤挺光滑的,有时还给人变年轻的错觉,笑容更是和大家印象中的老丑差很远,显得非常开朗,一点儿都不会怪里怪气。一如以往,每天动不动就快步走到附近的亲戚家坐坐,总之不管从哪一点看来,都让人感觉不到她更老了。既不会抱怨肩膀不舒服,也很少感冒。除了从很早以前就少了一两颗臼齿,如果真要提,这几年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上排门牙装了两颗假牙。我想,母亲这一辈子应该是不会尝到全口假牙的不便和辛苦了吧。

不仅是牙齿,她到现在看报纸不需要戴眼镜,还可以自言自语般地念出小号字体印刷的新闻提要,这是连我在内她的四个孩子都比不上的地方。“奶奶身体真好,太勇健啦!”四个兄妹每次谈到母亲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以带着赞叹的调调如此起头。

井上靖的母亲八重

“奶奶也会四十肩、五十肩吗?”虽然为时尚早,但很快就要到这个年纪的小妹桑子曾经问大家,但没有人能够立刻作答。一个说,四十几快五十的时候,即使像老妈这种身子骨应该也会有吧,另一个则一脸怃然说,这种事大概没有人会躲得掉。如果真有这种事,唯一可能发生的时期,或许是父亲刚从陆军退役,隐居伊豆老家的昭和早期。父母初老,孩子们先后离开他们到都市生活,因此只有父亲能够给予明确的答复,然而父亲已经不在了。孩子们对于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母亲初踏入老境——现在的自己也已经或即将面对的——时期的种种状况,只能说是无知;即使是亲如子女,也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父母的境遇,这是我们兄妹这时候每次都会得到的结论。

母亲本来就生得瘦小,父亲过世之后她瘦得更明显,以致整个人仿佛萎缩了一样,看到她双肩和上身之单薄,甚至叫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人的身躯。将她抱在手上,感觉她好像全身只剩下骨头的重量。从一旁看着她起居活动,脑中不觉浮现的是“轻如枯叶”这样的字眼。说她这几年仿佛萎缩了,和轻重无关,只能说是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从此以后,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身已经来到了它的终点。

大约两年前我梦见过母亲。不清楚地点在哪里,有点像故乡老家前面的街道,母亲一边大叫“救命啊,赶快来救我呀”,一边猛力挥着双手,眼看就要被强风掳走,却抵死顽抗。自从做了这个梦之后,我留意到那和母亲实际的起居动作有种微妙的类似,好像只要一阵强风她就有被吹走的危险。此后,我就觉得母亲轻飘飘的肉身充满难以捉摸的无常之感。

当我惘惘地说出我的想法时,在我之后出生的大妹妹志贺子说道:“如果奶奶只是给人无常之感,那该有多好啊。这么说吧,只要一个礼拜,不不,三天也好,你和奶奶一起生活个三天看看,你就没有力气去发什么无常啊、空虚啊这些感慨了。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我可是非常认真想过的。根本无路可走,只有难过悲哀,好想和奶奶一起死了算啦。”

听妹妹这么一说,我也好,其他的弟妹也好,只能无异议地同意她的说法;我也对不经意说出犹如无责任的第三者的见解,感到后悔不已,赶忙换个话题,以免又刺激到妹妹。母亲现在住在故乡伊豆老家,由在乡公所任职的志贺子夫妇照顾;志贺子算是我们四个兄妹的代表,由她一个人承担照护衰老母亲的责任。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作为女儿加以照顾也是应该的,可是以她现在的处境,一定觉得兄妹中只有她不得不整天和母亲相处这件事,简直像抽到了下下签的倒霉鬼似的。

不过,志贺子目前的处境,正是小妹桑子到前几年为止的处境。最近这几年生活上唯一较大的变化,就是母亲从东京的桑子家被接到了故乡伊豆的志贺子家。从妹妹手中转到姐姐手中,母亲生活的场所也从东京变成了伊豆。父亲过世的时候,故乡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孩子们当然不能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那里,几经商议,终于决定由因为某些缘故搬出夫家,自己开了间美容院维生的桑子,来担任照顾母亲日常起居的工作。事情的经纬,已经在《花之下》中交代过了。至于母亲这边,毕竟是给自己亲生的女儿来照顾,心里虽然百般不愿意,最后还是同意搬到东京。至于本来应该负起照顾母亲责任的身为长男的我,或是弟弟家,母亲始终神经质地充满警戒。给自己女儿照顾就罢了,住到有外人在内的儿子家,门儿都没有。“这一辈子从没谨小慎微生活过一天,到这么老了还要在儿子家为了怎么拿筷子而战战兢兢,我可不干。”这些话母亲说了又说。这种时候的母亲,不管在谁看来,都是脾气古怪、冥顽不灵的。

结果母亲和桑子一起生活了大约四年。在定居东京两三年之后的七十八九岁,母亲的老态逐渐明显起来。老衰的征兆早在父亲辞世前后即已存在,如今回头想想,当时倒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可因为她的脾气变得特别拗,所以我们谁也没联想到其实母亲的头脑已经部分损毁。

最早让我们开始觉得不能再轻忽的是母亲会忘掉自己刚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内容,而我们终于知道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母亲理解自身状况了。

“奶奶您看,这件事您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不管怎么提醒她都没有用。一方面母亲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此外她头脑比较清楚的时候顶多也只是半信半疑而已。可是我们所说的话她虽然只是瞬间瞬间地接收,但也就是那瞬间而已,过后即忘,我们无非是徒然在跟她发送一些只在她脑中瞬间掠过、绝对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讯息。母亲口中一次次吐出同样的话,就像坏掉的唱片不断跳针重复一样。刚开始,我们看到母亲这种情形,就把它解释为她对那件事特别在意的缘故,后来我们不得不改变我们的观点。只有一些曾经以特殊的形式刺激过母亲内心的事情,才会刻录在唱片的盘面,一旦刻录了之后,就是机械式地在某些时点开始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回转个不停。不过那些事情到底是在什么理由之下被刻录在母亲脑中的唱片上,没有人知道。有时是断断续续,有时则是连续好几天不断重复个几十遍,然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些每天回放个不停的话会戛然而止。只能说,本来蚀刻在坏掉唱片上面的音轨,突然消失不见了。有些是一两个钟头就消失,有些则会持续十几二十天。

像这样在母亲口中不断跳针回放的内容里面,有些明显是新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刻上的,有些则是若干年甚至几十年前遥远的过去刻上的。年轻时代的记忆之类的,是在记忆汪洋中拣选出的特定内容——至于为什么会被锁定谁也不知道,总之只有特定的极少数内容,才会被仿佛要永久留存般刻录下来,而这些内容似乎非常淡定,它们会耐心等待,然后在不致太突兀的时刻出场。这种时候,母亲讲话的方式总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眼睛望着远方,把那些已然模糊的年轻时代的记忆慢慢牵引出来。在这种时候有一种强烈的真实感。母亲自己好像也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在说这件事。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人当然会很烦,但第一次听到的人却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不过才几分钟时间,当她又开始讲同样的话,而且说得好像在讲全新话题似的,这时人们才会注意到母亲的异常。

尽管如此,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只要时间不长,母亲并不会让对方觉得她有什么问题。瞬间的应对都与常人无异,也不会说出什么不适切的话,完全表露出年轻时代善于交际的个性,表情亲切自然,专注倾听,有说有笑,让对方心中涌起独特的亲密感。可只要和母亲再多谈一下,就一定会留意到母亲的老衰现象。母亲的话也好、客人的话也好,都是瞬间生灭;一眨眼母亲就会把自己的话和对方的话,忘个精光。

和这样部分毁损中的母亲每天从早到晚相处在一起的桑子,不大声叫苦才怪。

“如果不会将同样的事说了又说,她真是一个超好的奶奶啊,”桑子每次来我家都会这么说,“如果要跟她答话,就不得不一直答同样的话,可若是都不理她,哎哟,奶奶啊,可气呢。她会认为别人不拿她当回事。这种时候最叫人受不了啦。坏了的和没坏的全都撞在一起作乱。真是,常常忍不住想说出那样伤人的话。”然后桑子就会跟我说:“即使一天也好,但愿偶尔可以不必和母亲从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我想她说的也没错。

为了让崩溃边缘的桑子喘口气,我们不时将母亲接到家里来住。可是如果没什么有力的理由,母亲是不会答应来我家的,这时担任说服任务的是我弟弟。一旦母亲同意了,倒是挺干脆的,开车接她来的时候皮箱塞满了好像至少要待个七天甚至十天的衣服,可每次一来,很快就吵着要回去。在陌生的房间睡不好,又担心桑子的状况,才住个一晚就开始坐立难安。不过她大概也觉得不好刚来就走,所以总会勉强住两三晚,但从旁人看来实在替她难过,她的心根本已经奔向桑子家了。母亲待在我家的时候,或是到庭园拔拔草,或是打扫房间,有时也会端茶给客人。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不让她做点什么是不行的。不管她在哪里,一听到玄关门铃或电话响了,马上就起身要去接,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劝阻住。有几次被她接到了电话,这时注意一听,她和人家亲切地讲话,好像听懂了人家问题似的应答,可是电话一放下,她才醒悟到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通话的内容,一脸的错愕沮丧。上午时间头脑比较清楚,多少可以记得一两件事情,一到下午就不行了,接完电话脑中却一片空白。

母亲来的时候,一到夜晚孙子们总是喜欢围着母亲讲话。母亲对我和妻子多少有些顾忌,但和孙子们在一起却非常开心。我从旁看着,奶奶和孙子们确实营造了极为热络欢愉的气氛。在这样的聚会上,母亲对着读大学、高中、初中的孙子们,总是披露同一个话题:关于俊马、武则这两位亲戚中高材生兄弟的故事。两人十七岁的时候先后考入一高,可惜不知道是因胸腔还是哪里的疾病夭折了。两位都一样有良好的个性和资质,但讲到温柔体贴,毕竟还是俊马好。诸如此类的话总是在重复。

母亲脑中镌刻了俊马和武则事迹的老唱片,只有在她来我家,和孙子们围坐谈话时才会回转。此外很难有其他解释。母亲在桑子和我面前从未触及这个话题,可是和孙子们在一起,就会每晚而且整晚不止一次地“俊马、武则”说个不停。一开始母亲都好像第一次提到一样,跟孙子们说这件事,到后来变成孙子们抢先说这个故事,有时还故意把俊马、武则说反了来戏弄奶奶。虽然我严禁孩子们戏弄奶奶,但母亲在这种时候一下忙着纠正他们的错误,一下和他们争论某些观点,自己反而乐在其中,大概觉得他们是小孩子,并不会恼羞成怒。孙子们起初猜测俊马曾经是奶奶从小指腹为婚的对象,后来更相信这就是事实,我想在一定程度上应该也离事实不远。从俊马墓碑上的名字冠了我们家姓看来,就算没真的指腹为婚,大概母亲从小就知道周遭的人都认定他们是未来彼此嫁娶的对象。如果再大胆一点推论,俊马过世后,武则就承接了哥哥的位置也说不定。只是不久武则也夭亡了,才有后来我们的父亲以养子身份和母亲结了婚,这样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在这样的设想下看来,母亲坏掉的唱片确实反映了一个处于如此立场的女性。她一遍遍复述关于少年高材生的事,周围的人看她这样不免会觉得怪怪的。

母亲现在几乎从不提及父亲。父亲过世之后有一段时期,她就像一般的寡妇一样,常常提到父亲,那也是因为家里许多事都和父亲有关,可等她头脑开始出故障后,就再也没说起过父亲。从这一点看来,我只能猜想要么母亲丢失了刻录父亲记忆的唱片,或者本来就没有配备过这样的唱片。

除了以上所说,还有一个状况,就是母亲和东京的桑子共同生活期间,我们注意到她似乎将自己一路走来漫长人生的轨迹,由近而远逐渐往回抹除,先是七十多岁,然后是六十多岁、五十多岁。母亲也没有提起过七十几岁、六十几岁或是五十几岁的事。倒也不是完全不说,上午头脑比较清楚的时候,母亲会回想一些比较接近现在的事情,以此为话题,但到了下午,母亲对这段时期发生的事情就完全失忆了。

当我们谈起这段时期并以此为话题时,母亲会歪着头说:“真有这样的事吗?”一开始我们都怀疑她是不是假装不知道,其实她不是。这些事情在母亲脑海里面要不是早已消失无踪,就是正在消失中。母亲将自己一路走来的漫长人生反过来走,朝着出生的方向走回去,而相关的记忆也按照顺序抹除了。有的部分完全消失无存,有些是一点一滴开始逐渐模糊,还有一些则多少留下记忆的片段。

从上述观点看来,母亲不再谈起父亲的事,或是一再提起年轻时代的事,并非完全不可解。

我在《花之下》所描述的,就是这个时期母亲的身姿。母亲在八十岁那年夏天,结束东京的生活,返回故乡。那是报纸开始报道东京空气污染问题的年代,桑子家附近也是车流激增,不管怎么看,东京已经不是安置老母亲的好地方。正好那时本来长住三岛[2]的志贺子夫妇,在故乡的村子获得工作机会,刚开始回老家定居,我们就非常自然地把母亲托给了他们照顾。桑子照看了母亲好几年,已经疲惫不堪,渴望从母亲身边获得解放;相反志贺子觉得让自己来照看母亲的晚年也不错。在母亲看来,与其住在东京,当然是搬回熟人较多的故乡长住比较好。

预定离开东京那天下着大雨。前一晚母亲先来我家,然后从我家出发。周围的人都建议延后一天走,可母亲不答应。但她又似乎非常担心这些年长住的桑子家的门窗有没有关好,一直到上车前还问个不停,而桑子就会说她几句。每次被指责,母亲就会像小女孩一样脸红,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恼羞成怒,我想是因为充满了返乡的喜悦吧。

翻下一页查看:二、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