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指南

新书发布!井上靖名作《我的母亲手记》
新书简介:井上靖《我的母亲手记》
新书试读之《我的母亲手记》(2)
新书试读之《我的母亲手记》(3)
新书试读之《我的母亲手记》(4)

慈祥的井上靖爷爷

【书摘】父亲与死亡之海

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临走向他禀报说我这就回东京去了,但两三天后还会再来,正说着父亲竟将他瘦削的右手从棉被里面颤巍巍举起,向我伸了过来。由于过去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我一时反应不来,不知道父亲到底想做什么。我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接着父亲握住了我的手。看起来就是两只手不经意地交握着,然而接下来的瞬间,我的手似乎被轻轻顶了一下,就好像垂钓时,钓竿尾端突然传来微妙鱼信的感觉。我倏地将手缩了回来。我不确定刚刚是怎么回事,不过那里面肯定包含了父亲类似瞬间意志的东西。想到我是那样感动地握着父亲的手,却又突然被推开,好像在说“这是在干吗”,父亲的举动让我纳闷不已。

这个事件,在父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还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我怎么都放不下,常试着推想各种可能。也许父亲自知死期将近,想向我表示父子间最后的亲密之情;可是等他握住我的手时,顿时对自己这种念头感到厌恶,于是就又把我的手推了回来。如此解释应该是合理的。对我来说,这样想是最自然不过了。也可能是,父亲对我出手握住他这个动作感到不快,于是立刻中止本来想对我表达的关爱之意,放开了他的手。不管是哪一个,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父亲对我的手的那种微细难以察觉的推顶,无非是想把两人意外拉近的距离再度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我觉得这样最像我所知道的父亲,而这样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一直无法消除“将手抽开的似乎是我”这个想法。说不定是父亲,也可能是我。那记冷漠的信号,或许父亲毫无所觉,应当由我来概括承受。

不如此,就不会有足以说服自己的结论。在死神逼近的当下,反而变得感伤多情、扭扭捏捏的,那也太不像父亲您了。您不可以对自己的孩子那样伸出手来。所以最有可能是我悍然将短暂握住的手给推开的吧。这样的解释,让我每思及此,都痛苦不堪。

我困在与父亲的这个小小的事件中,左思右想了不知有多少回,最后还是解脱了。魔咒是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无踪的。当我想到,说不定父亲在墓中对这个只有父子两人知道的短暂而暧昧的互动,同样不得其解时,突然有一种解脱之感。和我一样,父亲或许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是对那轻微鱼信的意味苦思个不停吧。在这样想象的过程中,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个于父亲生前不太了解的自己。是的,我就是父亲的孩子,而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不时发现自己有许多和父亲相似的地方。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像父亲,周遭的人也都说我和父亲的性格正好相反。先不管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意识地和父亲唱反调,刻意采取和父亲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从根本上看来,我没有一点像父亲的地方。父亲天生个性孤僻,我却是从来不缺朋友;学生时代我活跃在运动社团,总是哪热闹往哪里钻。这种个性在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之后,依旧没变。直到和开始隐栖生活的父亲年纪相当时,我都没想过要像父亲一样避居故里,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虽然我在四十五岁左右也离开了报社,以作家的身份重新出发,但父亲在差不多这个年纪时,却是切断了与社会的整个联系。

尽管如此,父亲走了之后,我竟然无来由地觉得,其实自己身上到处都是父亲影子。每当从屋侧敞廊走下庭院时,我都会和父亲一样,拿脚在那里找木屐。在起居室打开报纸,我们都是前倾着上身读报。伸手拿香烟时,我甚至会因为整个动作太像父亲,而下意识地赶快把烟放回去。每天早上对着洗脸台的镜子,拿安全剃刀刮完胡子后,将沾着肥皂泡的剃须刷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刷毛部分的水会用手指加以挤压,我告诉自己,这不就是和父亲完全一样的做法吗?

这些表情或动作和父亲很像也就罢了,我甚至怀疑会不会连思考也落入父亲的模式。当我工作的时候,总有几次会离开书桌,到敞廊的藤椅上坐坐,胡思乱想些和工作完全无关的事情,这时我都会抬眼,看着不远处一棵老榉木犹如伞盖般伸展的枝丫。父亲也是这样。窝在老家敞廊藤椅上的父亲,总是抬眼,看着大树的枝丫。我突然觉得,这姿势就像在守望眼前的深渊。父亲是不是也曾悚然沉浸在即将没入深渊的危惧中?就是这些让我感到自己身上带有父亲的因子,也因为有这样的体悟,我开始更多地思考父亲这个人。我和父亲一次又一次面对面频繁地促膝而谈。

也是在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当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我似乎怀抱一种并未清楚察觉的心态:因为父亲还活着,以致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死亡。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对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这是在父亲亡故之后才知道的。因为父亲活着,作为他孩子的我得到了有力的庇护。然而它并非来自父亲主动的意愿,在这件事上,不涉及人类的算计或父母子女的亲情。只因为是父亲和儿子,自然会产生那样的作用,正因为如此,这无疑是所谓亲子最纯粹的意味。

父亲死了,我才开始将自己的死当作并不很远的事情加以思考。不过,母亲依旧健在,死亡之海的半边还让她给我遮着。只有到母亲也过世了,我和死亡之间竖立的屏风才会完全移除。到那时候,死亡肯定将以迥异于现在的面貌,逼近我的眼前。母亲如今也到了父亲辞世的年纪——母亲差父亲五岁,今年正好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