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我通过全身心投入村上春树的作品来为我的第一次日本之旅做准备。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馊主意。在村上的影响下,我在抵达东京的时候,期待的是巴塞罗那或巴黎或柏林——一个世界性的全球之都,那里市民直接爽快,不但能说流利的英语,还对西方文化中的所有细枝末节了如指掌:爵士、戏剧、文学、情景喜剧、黑色电影、歌剧、摇滚。但就像世界上所有其它地方的人都会告诉你的那样——日本完全不是这样。日本——真正可以触及的日本——原来是激烈、僵硬、毋须多言的日本式的。

差不多是地铁教给了我这一课。在东京的第一个早晨,去往村上办公室的路上,我穿着刚熨好的衬衫满怀信心地走进了地铁——一下子就完全迷路了,我找不到任何会说英语的人求助,最终(错过了列车、错买了相当昂贵的车票、愤怒地对着惊慌的通勤者打手势)我在城市中央的某个地方走出了地面,这时候离采访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绝望地朝着各个错误的方向游荡(原来东京的路标少得可怜),直到村上的助手雪过来找到了我,我正坐在一个装着蜂窝玻璃的金字塔形建筑前的长椅上,在绝望的我看来,那就像是某个高效的死亡邪教的邪恶神庙。

我就是这样接受了东京地铁的洗礼。我过去一直以为——天真的美式想法——村上春树是现代日本文化的忠实代表,至少他的现实主义情绪如此。但是,到了那里我 才明白,他与我想象中的那个作家并不一样,日本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地方——相对于我从译作的安全距离上能够猜测到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村上新作《1Q84》中的一个主角便被自己最初的记忆折磨出一个想法,他决定问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各自最初的记忆。当我最终在村上的东京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我决定问问他,他最初的记忆是什么。当他三岁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想方设法自己走出了自家房子的前面。他踉踉跄跄地穿过马路,然后掉进了一条水渠。水流带着他流向一个黑暗而可怕的涵洞。然而就在他快要掉进去的时候,母亲过来救起了他。“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说。“水的冰冷和涵洞的黑暗——那种黑暗的形状。那很可怕。我想那就是黑暗吸引我的原因。”在村上描述他的记忆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内心冲动,无法清楚地分辨——就像既视感上掠过了一种好像是要打喷嚏的感觉。我想起自己从前也听说过这样的记忆,有点诡异的是,我某种程度上觉得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亲身记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实际上是想起了 这段记忆:村上把它移植到了《奇鸟形状录》开头的某个小人物上。

对村上的首次拜访是在一个闷热的周三上午,在一个对日本来说极其困难的夏天——一个要用来解决现实问题的夏天,要对付一场看上去似乎不可能发生的灾难的余波。四个月前,大海啸袭击了日本北部海岸,导致两万人丧生,城镇被完全摧毁,造成了部分核事故,给这个国家带来了一系列危机:能源、公众健康、媒体、政治。(日本首相最近的辞职让他成为了五年来第五个这样做的人。)我来此与日本顶尖小说家村上春树谈论他的大作《1Q84》的英译本(还被翻译成法语、泰 语、西班牙语、希伯来语、拉脱维亚语、土耳其语、德语、葡萄牙语、瑞典语、捷克语、俄语、加泰罗尼亚语)——这本书已在亚洲各地售出上千万本,即使是在还没有推出对应译本的地方,也激起了与诺贝尔奖有关的严肃讨论。村上已经62岁了,踏入文学界已经30年,他作为来自日本的非官方获奖者的地位已经确立—— 按理说他已是日本在全球各种媒介上最重要的虚拟大使:对亿万读者而言,他是接触和感受日本的首要渠道。

毫无疑问,这让涉及其中的所有人都颇为惊讶。

村上一直把自己看作是祖国的局外人。他出生在历史上最奇怪的社会政治环境之一:1949年的京都——日本天皇时代曾经的首都,美国战后占领的中心。“很难找到其他能比此刻更加强烈、更加不可预测、更加不明确、更加困惑、更加令人兴奋的跨文化瞬间,”历史学家约翰·道尔如此描述1940年代后期的日本。把这句话中的“瞬间”换成“小说”,便是对村上作品的完美描述。他的小说的基本架构——构建于不协调的世界中的日常生活——也正是他早期生活经历的基本架构。

村上的少年生活基本都在神户郊区度过,这是一个被各种语言的喧嚣所定义的国际港口。十多岁时,他埋头于美国文化,特别是冷酷的侦探小说和爵士乐之中。村上把它们冷酷的反叛态度融入了内心,在20出头的时候,他没有加入等级森严的大公司,而是留长了头发和胡须,逆着父母的意愿结婚,贷款在东京开了一家名叫 “彼得猫”的爵士乐酒吧。他花了将近10年时间沉浸在俱乐部的日常工作之中:清扫、听音乐、做三明治、在深夜调鸡尾酒。

他的作家生涯的起步也是经典的村上式的:在最普通的环境下,一种神秘的真理突然凭空降临在他的身上,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人生。当时,29岁的村上正坐在当地球场的外野喝着啤酒,一个投手——来自美国的大卫·希尔顿——打出了双杀。这是一个足够平常的比赛,但正当球从空中飞过的时候,村上突然灵光闪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写一部小说。他之前从未有过严肃的写作欲,但现在它却无法抵挡。他于是这样做了:比赛之后,他去书店买了一支笔、一些纸,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写出了《且听风吟》,一个关于21岁的叙事者、他的朋友鼠和一个四指女子的简短故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村上的声音却从此起步:一种困倦和异国情 调的奇怪混合物。这本仅130页的书试图引入西方文化的一个完整截面:《灵犬莱西》、《米老鼠俱乐部》、《朱门巧妇》、《加州女孩》、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 曲、法国导演罗杰·瓦迪姆、鲍勃·迪伦、马文·盖伊、猫王、卡通鸟糊涂塌客、萨姆·佩金法和“彼得、保罗和玛丽”。这仅仅是一个不完全的列表,这本书(至少是它的英译本)完全没有提及任何形式的日本作品。村上作品的这一特点至今仍让有些日本评论家忿忿不平。

村上把《且听风吟》投给了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家新人奖并且最终获奖。在第二年写完另一本小说之后——描述了一个有意识的弹子机——村上卖掉了他的爵士乐酒吧,让自己全职投入了写作。

“全职”对村上的含义与对其他人的含义不同。30年来,他过着僧侣般严谨的生活,他精确地调整了生活的每一面以便投入创作。他每天都游泳或是跑步很长一段 距离,吃健康饮食,在晚上9点睡觉,早上不用闹钟便在4点起床——之后便端坐桌前专心写作5到6个小时(有时他两点便已早起)。他告诉我,他认为自己的办公室是拘禁之地——“但却是自愿的拘禁,快乐的拘禁。”

“全神贯注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他说。“如果你不能全神贯注,你就不会那么快乐。我的反应不是很快,但一旦我对什么产生兴趣,我便能多年做这件事。我从不厌烦。我就像一个大水壶,要很长时间才能沸腾,但之后我能一直保持温度。”

这种日复一日的日常的沸腾造就了世界上最具特色的作品之一:30年之久令人沉迷的奇思妙想,它落进了一个融汇文体(科幻、幻想、现实、冷酷)和文化(日本,美国)的异常迷人的洞穴,这是一个任何其它作家都没有探索过的地方,至少他们从未深入。多年以来,村上的小说朝着长篇和严肃的方向发展——曾经提及的情景喜剧已经让位于交响乐——如今,在特别激烈和持久的沸腾之后,他已完成自己最长、最奇特、最严肃的书。

村上的英语极好,语调缓慢低沉。他告诉我,他不喜欢通过翻译交流。他的口音很重——在我希望他能语气平稳的时候,他的语气却抑扬起伏很大——我们却很少遇 到难以理解对方的时候。有些口语词(“我猜”、“像这样”)在他的话语中不断出没,它们出现的地方稍有些怪。我意识到,他乐于跳出自己的语素:他的英语中 有一种细微的即兴幽默。我们坐在他在东京的办公室里的小桌旁,他半开玩笑地称之为“村上工业”的总部。一小群员工在其它房间赤着脚走来走去。村上穿着一条蓝色短裤、一件短袖衬衫看起来就像——像他作品中很多人物的衬衫一样——刚刚熨过。(他喜欢熨衣服。)他赤着脚。他用一只马克杯喝黑咖啡,马克杯上印着企鹅出版社版雷蒙德·钱德勒《漫漫长眠》的封面——这是他最初爱上的文学作品之一,也是他正在翻译成日语的小说。

在我们开始谈话的时候,我把我的预赠本《1Q84》放在两人之间。村上看上去似乎有点警觉。这本书厚达932页,封面接近1英尺高——大小像是一本无比严肃的法典。

“它真大个,”村上说。“就像一本电话黄页。”

这应该是村上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美国版,就像这类文化交流中常会发生的那样,这本书的美国译本略微偏离了本意。在日本,《1Q84》分为三卷在两年里出版。(村上原本打算让这本书在第二卷结束,一年之后却决定多写上几百页。)在美国,这本书成了一本巨大的单卷本,并且被看作是秋天的文学盛事。在 Youtube上你可以看到这本书的精美宣传片,有些书店打算在这本书10月25日发售当天开业到半夜。Knopf公司急着想把这本书译成英语,他们把翻译工作分给了两名译者,各自负责自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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